有時候為了前進,你必須先後退幾步。媽媽以前經常這樣對我們說。
我看著火車開過來。車頭是白紅藍三色的,車廂上也刷著這三種顏色的條紋[1],慢慢停在了新西伯利亞站。我周圍站滿了旅客——美國人,法國人,兩個揹著揹包、身材高大的斯堪地那維亞人,還有幾個打算去鄂木斯克的當地人。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想找個合適的人,跟在他的後面。
沒有人看到我溜進了站臺,彎下腰鑽過欄杆,蜷縮身體,等著火車進站。不被人發現,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已經成了我的拿手絕活。我直視前方,避免與別人眼神接觸——尤其是那個女列車員。她是個頭髮烏黑、面頰紅潤的女孩,正站在車門邊清點上下車的乘客。
我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個多星期,觀察火車進站。我知道需要等待多久,才能抓住一個沒人注意的時機,偷偷溜上車。我儘量不去想一旦被抓後的結果。
那位年輕的女列車員正忙著跟一位肥胖的美國人爭論他行李超重的問題——他站在站臺上,身邊是一堆閃閃發亮的旅行箱子,看起來很昂貴。她把這些行李挨個提起來,每提一次就搖一回頭。我趁機從她身邊溜過,緊跟在剛剛上車的一家人後面。我待在他們旁邊,觀察著他們的言談舉止,以及他們跟對方講話時的樣子。他們的一對兒女看起來比我大——十七八歲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奧馬爾和婭拉,如鯁在喉。
但現在沒有時間懷舊。我需要摸清火車裡面的環境,還有女列車員的工作習慣。要找一個能夠藏身的地方,不被別人發現。很快,我就發現這樣的地方很有限。不過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總會有辦法的。
之前,在火車站附近的書店裡,我已經把所有跟這趟旅程有關的東西都讀了個遍。我想起了奧馬爾是如何提起這條橫貫東西的鐵路的——沿途那些設計巧妙的橋梁,廣袤無垠的景色,他還說有一天我們會踏上這段旅程。我記得他一心想成為工程師,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看到貝加爾湖和湖上的橋梁——那座橋設計得別出心裁。於是,我對這條線路和沿途的停靠站點多少有了些印象。我如飢似渴地想了解這條鐵路。
我仍然相信自己會找到哥哥。儘管不像上一次在藍房子裡時那樣堅定,但還存有一絲希望。
幾天之後我就在莫斯科了,那時我就能融入茫茫人海中。我會去找阿米婭姨媽,我只需要找到她。但是如果我找不到呢?我還想不了那麼遠,沒有考慮過那麼多。
媽媽從前常跟我們說,要抓住自己的夢想。她尤其鼓勵我和婭拉去暢想未來。雖然我們是女孩,只斷斷續續地受過教育——最後不得不在「家庭學校」(這是她對「自學」的戲稱)上學,但這些都不要緊。我們能做出了不起的事——她曾經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對我們說。女人也能成為一名戰士,也能管理一個國家,能拯救人民,能教書,能當醫生,能成為著名的舞蹈家、歌唱家、音樂家,能當工程師、科學家、作家。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陪我們一同飛翔。
我坐在後面的車廂裡,最後一個隔間是空的。這列火車不算擁擠,只有大概三分之一的隔間坐了乘客。隔間裡有兩排長椅面對面放著,剛好能讓我藏在下面。這很不舒服,我的頭不停撞到座椅底座,火車一顛簸,頭髮就會卡在座椅縫隙裡。為了不讓雙腳從座椅下露出來,我不得不曲起膝蓋,不過只要儘量貼近隔板,別人就看不到我。地板上滿是灰塵,骯髒不堪。我從揹包裡拿出一件T恤,儘量把它擦乾淨。隔間離盥洗室很近,盥洗室很小,廁所牆上有一面小小的鏡子,還有一個水龍頭,滴答滴答、斷斷續續地流著冷水。我可以走到車廂尾部呼吸新鮮空氣,看著車外的鄉村風景——但我很快就發現空氣並不新鮮,因為人們都來這裡吸菸。不過,如果列車員過來,至少我還有個地方藏身。
我跟列車員就像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我觀察著她的作息,隨時準備好應對方式。我猶豫著是該把錢藏在座椅下面,還是繼續帶在身上,最後決定隨身帶著,因為隔間說不定在哪一站就坐滿了人。我努力讓自己睡著,斷斷續續地睡著,還做起了夢。累了我就舒展肢體,在原地跳一跳。列車晃動的節奏很容易讓人睏倦。我發現女列車員對一位俄羅斯礦工產生了好感。每次經過他的隔間時,她紅紅的臉頰就格外明亮,她用手指繞著頭髮,用低沉悅耳的嗓音跟他聊天。我想起了馬蒂,心像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女列車員根本就看不到我,她對我沒有興趣。
餐車那邊傳來一陣食物的香味。我的胃已經餓得抽搐起來,猶豫著要不要去餐車吃飯。最後我還是決定不去,如果他們發現一個小姑娘獨自旅行,肯定會要求我出示身分證明和車票——這些我都沒有。
等火車停站時再說吧——我想會有人在站臺上售賣食物的。我可以把錢從窗戶裡遞出去,買起司、麵包、水果和煮雞蛋。薩莫瓦爾離列車員很近,所以我決定不去打開水了。
再苦再難的路我都走過來了,這列火車對我來說已經非常奢侈,非常時髦了。回想當時從難民營走回喀布爾,翻山越嶺步行了那麼遠的距離,爸爸媽媽都在一路保護著我。在接下來那趟漫長而艱險的跨國之旅中,婭拉和賈瓦德也都以各自的方式幫我前行,鼓勵我堅持下去。但我仍然要保持警惕。
讓人欣慰的是,我隔壁的隔間裡沒有人。再往前的隔間裡有一對年輕夫妻正在度蜜月。從談話裡我了解到他們來自赤塔(俄羅斯外貝加爾邊疆區首府)。他們很幸福,開始了新的生活。火車到達鄂木斯克時,他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然後手牽手下了車。他幫助她跨上了一級高一點的臺階。我走進了他們的隔間,發現了一袋沒吃完的麵包和一些水果,我把它們收了起來。座位上有一本平裝書,封面上是一位拿著扇子的貴婦。這是一本托爾斯泰的俄語小說。我像撿到寶貝一樣地把它收了起來。繁忙的站臺上只有少數幾位乘客上了車,都不是我那節車廂的。我冒險在隔間裡坐了一會兒,關上了門。我觀察著女列車員——等所有乘客上車後,她就忙著和礦工聊天,現在正坐在他的隔間裡。他們兩人已經相當親密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車廂裡傳來笑聲。發現列車員無暇他顧,我如釋重負,吃起了那對從赤塔來的小夫妻留下的食物。每咬一口我都仔細品味著,把它想像成一場盛宴。火車停下來等待補給時,我透過車窗看著這座城市。天空是一片深沉的普魯士藍。
這本書被讀過好多遍了,封面皺巴巴的,頁尾也捲了起來,書名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一遍又一遍地唸著這幾個字,在口中玩味著它們的音節。然後我讀了起來,儘管有些詞很難懂,但我很快就沉浸在了一個新的世界中,連火車是什麼時候從站臺出發的都沒有留意到。我忘掉了這趟旅程、這列顛簸的火車,沉醉其中,直到聽見女列車員在車廂中部跟人聊天,才驚恐萬分地反應過來。當她從我身邊經過時,我勉強溜到了座位底下。夜幕降臨,她停了下來,打開車廂裡的閱讀燈。我屏住了呼吸,用膝蓋夾住那本書,橙子的香味還在隔間裡瀰漫著,我非常害怕會被她發現。她在過道裡站了一會兒,數完車票和零錢,就朝下一節車廂走去了。我鬆了一口氣,蜷縮著身子,以防她會再次從這裡經過。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等她回到最前面的車廂時,我爬了出來,灰頭土臉,渾身僵硬,重新拿起了那本書。
我愛上了托爾斯泰筆下的這些角色。我讀著書,感覺安娜就在這節車廂裡,坐在我身邊;或是我進入了她的世界。安娜在責任和愛情之間的掙扎,在丈夫和沃倫斯基之間的掙扎,都讓我想到了媽媽和阿爾薩蘭。愛情這件事是多麼複雜啊。
我相信這本書是一個信號、一份驚喜,我反反覆覆地讀著,好像在其中篩選著金子。
不一會兒,女列車員開始收拾車廂,準備過夜。她讓乘客們到餐車就餐,只有那位俄羅斯朋友還留在隔間裡。我聽見她咯咯地笑著,看到他摟著她,把她拉進了隔間,心想這是不是愛情。我走進了狹小昏暗的盥洗室,伸展著兩條腿,跳了幾下。臉上的瘀青和浮腫已經消去,只有一隻眼睛的下方還有一點兒瘀青沒有消散。我看上去又很正常了。
我想像著日復一日在火車上旅行的感覺——離開,歸來,然後再離開,周而復始。我猜想這位女列車員一定在隨時隨地尋找刺激。這裡的女人真讓我震驚。她們都那麼開放,嘰嘰喳喳的,無所畏懼,無可辯駁。
下一節車廂的查票員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拉出長凳,鋪開小床。我聽見她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音,表達著對同事的不滿。接著她們兩人發出了一陣下流的笑聲,那個男人也笑了。伏特加酒杯發出碰撞的叮噹聲,我聽到了祝願幸福和健康之類的話。女人的笑聲模糊了。我又藏了起來,等待另一個女查票員走過車廂。我等了好一會兒,因為她停了下來,幫同事一起鋪床。她們議論著車上的乘客,沒有壓低聲音,一點也不害怕被人聽到。火車是她們的領地,乘客們都只是過客。
最後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車廂裡,我聞到了一股高麗菜和抓飯的味道,還有餐車的溫暖氣息。看到座椅變成了床鋪,他們先是驚喜,又是惱怒——明白自己不得不就寢安歇了。他們遵從列車員的意思準備休息,車廂裡吵嚷起來,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
稍遠一些的車廂裡,有位乘客正在聽廣播,收音機裡播放著一首十分悲傷的音樂。男播音員介紹,這首曲子叫《火鳥》,是史特拉汶斯基的作品。接著他講了一個故事,關於一位王子和十三位美麗的公主。音樂時而陰森時而魅惑,我幻想著所有的家人都聚在我旁邊,在忽明忽暗的燈光裡一起聆聽著。
一想到家人鮮活的身影,我就不禁回想過去發生的一切,是他們一路把我帶到了這裡。他們陪著我,照看著我。現在我看到了他們,賈瓦德在爸爸背後的隔間牆壁上比出鳥的影子;媽媽聲音低沉地講著故事,吸引著我們每一個人;西塔拉問爸爸:「爸爸,我們以後也能看到這些嗎?」
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們,但燈光一閃,一切都消失了。音樂迴響著。
車廂裡的人入睡後,女列車員繼續跟礦工調情,我於是大著膽子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我想逃到另一個世界,於是又打開了書。我已經讀了一半,很想知道安娜和沃倫斯基註定不幸的愛情會如何發展下去。阿爾薩蘭寫給媽媽的那些信被我一路帶到了這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它們耿耿於懷。它們能證明什麼呢?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畢竟,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我覺得,讓我感興趣的是事情的真相——當身邊的一切都變幻莫測的時候,我想抓住一點真實的東西。不過現在它們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讀到安娜和沃倫斯基聽從內心的召喚,做出了許多瘋狂的事情,對世俗倫理不屑一顧。媽媽和阿爾薩蘭也是如此嗎?或是與此不同,甚至更加複雜?我意識到,這個問題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只有宅院裡的那位老人知道一些阿爾薩蘭的事,但我沒有機會再向他詢問了。說不定阿米婭知道些內情。
車廂裡非常溫暖,我閉上雙眼,晃動的列車漸漸將我送入了夢鄉。不遠處的車廂裡還在播放著那首曲子。車廂盡頭傳來輕輕的鼾聲,伴隨著音樂此起彼伏。女列車員很快就要回來了,風風火火地走過車廂,於是我又爬到了座椅底下。我把雙臂墊在腦後,用那本書當枕頭。
還有兩天,我們就到莫斯科了。我向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們道了晚安。隨著旅程一天天接近尾聲,我越來越難看到他們,越來越難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就好像我放開了他們,或者說他們放開了我。第二天早上,兩個從開普敦來的南非人把我吵醒了。他們看著窗外連綿不絕的荒蕪,談論起自己國家的風景和野生動物。我好奇地聽著,想更多地了解這個我只從納吉布老師的課堂上了解過一點皮毛的世界。
「嗯,這裡跟克魯格國家公園很像。」
「才不像,一點兒都不一樣。」
「哦,很像——那些草原,點綴著幾棵矮樹,頭頂是無邊無際的藍天,一馬平川。」
「你往窗外看看,我就不信你能看到豹子,」說話的是那個男人,非常固執,「這裡也沒有水牛。」
「事實上,靠近中國的那一帶有豹子。看,這裡寫著呢。」那個女人說道。她的聲音很尖,略帶鼻音。我聽見她把書遞給了那個男人。
「唔……我還是認為這兩個地方完全不同。」
「你又沒去過克魯格國家公園。」女人說道。
「我是沒去過,但我了解非洲南部的低地。這裡可看不到斑馬,或者大象。」
她不說話了。
我想起了賈瓦德,他是那麼喜歡在山上追逐羊群,幫助祖父看顧牲口。他是那麼喜歡大自然——在阿明向他灌輸了那一套東西之前。
我想像著賈瓦德成了一名獸醫或者叢林嚮導,帶領遊客們穿梭在他們所說的克魯格國家公園這類地方。也許有人會對賈瓦德說:「我曾經去過西伯利亞,那裡跟這個地方很像。」
過了一會兒,這對男女又開始為另一件事情爭吵起來,幸好他們在秋明市下車了。
偷窺別人生活的感覺很奇怪。在火車上,每天都能聽到大家自以為藏得很深的祕密,對彼此說出的謊言。耳邊的聲音是那樣新奇——俄羅斯人、英國人、美國人、德國人、法國人、丹麥人、南非人……各式各樣的口音混在一起,聽起來各不相同,但他們爭執或期望的,又是如此相似。
我想像奧馬爾就坐在不遠處的車廂裡,卻突然意識到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如今的樣子,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受了傷,是否被人殺害了,或者是否殺害了別人,這讓我如鯁在喉。如果他還活著,他知不知道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或許那座宅院裡會有人傳出消息,說有一個叫賈瓦德的男孩在尋找他的哥哥。又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話。車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低沉著,映照著我此刻的心情。我感覺自己又一次滑入了黑暗的深淵,腦中全都是婭拉和西塔拉的影子,還有那場地震和瑪莎——所有那些我希望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從秋明到葉卡捷琳堡有300多公里的路,我又一次拿起了書。女列車員正在車廂前面的儲物室裡午休,不會來打擾我。我讀著列文的故事——他是一個古怪的角色,一直在追尋生命的意義,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我草草略過了這幾段,希望讀到更多安娜和沃倫斯基之間的事情。列文的苦惱讓我很厭煩,能活著就應該謝天謝地了,還有什麼理由不快樂?接著我意識到了自己真正厭煩的原因——列文是對的,僅僅活著是不夠的。
我想像著爸爸坐在我對面,對我說:「哎呀,阿芙薩娜,整天都在看書學習,你將來肯定能當老師。」爸爸覺得我會成為老師,而我對他的看法呢?我不知道。我了解他,卻並不真正了解。對於他,我只了解那些我想要了解的部分,符合我所想的部分。如此而已。
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久久無法消散。
到了秋明,車廂裡換了一批乘客。現在我隔壁的隔間裡坐著兩個俄羅斯男孩,還有他們當老師的父親。擔心被人發現,我把自己隔間的門關上了。他們在玩杜拉克,爸爸和阿爾薩蘭以前經常在藍房子的後院裡玩這種牌。他們興奮地叫嚷著,笑聲充滿了整個車廂。我很想念自己的兄弟姐妹,很想念我們那時玩的幼稚遊戲,很想念我們的打鬧爭吵:選擇立場,互相對峙;我跟賈瓦德互不理睬,誰都不願意承認對方有理。我想念這所有的一切,胸口隱隱作痛。我想像婭拉摟著西塔拉,輕輕搖晃著她,唱著搖籃曲哄她入睡。
「阿芙薩娜,朝後坐著就容易暈車,你不知道嗎?」媽媽用一種介於絕望和好笑之間的語氣說道。我驚訝地抬起頭,發現她是對的,於是坐到了另一邊的座位上。女列車員還在午休,不知道那位俄羅斯礦工有沒有和她在一起。我探出頭去,過道裡一個人也沒有。最後我決定冒險去餐車,我需要到人群中去,哪怕只待一小會兒。獨自一人坐久了,我就會漸漸被回憶淹沒。我已經無法區分此時此地的現實與幻想中那個早就煙消雲散的世界——它仍然在我的腦海中運轉著,無法擺脫。
餐車裡很吵,在車廂的一頭,有幾群乘客在喝酒、大笑。車廂另一頭,一位一臉疲憊的導遊盡力用嚴肅的語氣向一群美國遊客講解著西伯利亞的歷史和現狀。我在他們旁邊坐下,看著窗外,避免接觸到任何人的目光。「古拉格勞改營,有人知道那裡死了多少人嗎?有人知道嗎?」導遊問。他面前的遊客們在座位上不自在地扭動著身子,希望能在午餐時間換個輕鬆點的話題。他伸出了一隻手臂等待著,沒有人願意冒險去猜。
「上百萬人都進了那座勞改營,進去的人勞作到死,試圖反抗的人最後都放棄了。」他停頓了一下,等待大家的回應。旅行團中有一個女人看起來非常難過,旁邊的男人輕輕揉著她的背。旅行團一片沉默。
「答對了!」導遊說,「沒有人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所以你們都答對了!」
他被自己的小玩笑逗樂了,有幾個人尷尬地笑了幾聲。餐車裡的員工翻了個白眼。我猜在每週上車的乘客中,像他這樣的人並不少見。類似的笑話聽了一遍又一遍,人會變得麻木起來嗎?我無法理解,為什麼人類總是在犯同一個錯誤?在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年代,以相同的方式——核心都是恐懼和仇恨。我看著窗外的針葉林,不知怎麼,導遊的演講竟讓我頗為振奮。至少那些悲劇都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對自己說,這個世界上總有比我們更悲慘的人。
我沒有點任何食物,悄悄從座位上站起身,穿過了那些說話粗聲粗氣的醉漢和兩節車廂之間吞雲吐霧的人群,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車廂走去。我盡力融入人群,讓自己看起來就像一名普通的乘客,但別人仍然能感覺到我的恐懼、崩潰和軟弱。
火車停在葉卡捷琳堡時,我已經飢腸轆轆了,於是冒險打開了車窗,從一位小販那裡買了食物和水。那位老婦人朝我微笑著,牙齒像鉤子一樣,還缺了幾顆門牙。我後背一陣發涼,努力把她想像成一位年輕女子,向她道了謝,迅速把食物提了上來。女列車員正在清點最後一批上車的乘客。這站上車的人很多,車廂裡立刻熱鬧了起來。我知道我藏身的隔間裡沒有預留的座位,但隨時會有人換到這裡,或者只是想來坐上一會兒,因此一直在留意著列車員和剛上車的乘客,以防噩夢成真。我不知道被她發現後該怎麼辦。如果他們因為我沒有任何身分證明、護照和簽證而把我從火車上帶走,我會怎麼樣呢?我不敢去想。幸好還剩下不少錢——可以在必要時給我提供保護。緊張和恐懼再次向我襲來。一直都在馬不停蹄地奔波,從不知道要奔向何處,現在的我疲憊不堪。
「阿芙薩娜,你還有我們哪。」
我四下張望,看到婭拉正站在過道上,透過半開著的車門對我微笑。她當然是對的。他們還在我身邊,儘管我走得那麼艱難,時常倉皇無措。我堅守著這個念頭,跨過了每一道難關。這個念頭,《安娜·卡列尼娜》,還有其他乘客的談話,共同支撐著這個我又愛又恨的世界,不讓它崩潰。
附近隔間裡的那位父親是個老師,他正在高聲說話,試圖給兩個兒子上課,但孩子們似乎心不在焉,其中一個下贏了棋後,車廂裡就傳來了他們的喊聲和尖叫聲。
「就在幾年前,葉卡捷琳堡還是一座閉關自守的城市。」那位父親說。
我聽著他的話,想像著那些高牆和祕密,人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掩蓋真相。
我發現那位礦工在這一站下車了,女列車員變得悶悶不樂、脾氣暴躁,對剛上車的乘客厲聲說話。他的家人住在葉卡捷琳堡嗎?除了這位孤獨的女列車員,世上還有沒有別人關心他?
列車離開了葉卡捷琳堡,莫斯科越來越近,只剩下彼爾姆和基洛夫兩站了。
「不對,看,車應該這麼走。你打算保護誰呢?」
父親正在指導兒子們下棋,語氣中透著惱怒。
「象棋講究兵法。你要先安營紮寨,然後找到對手的軟肋,學會迷惑對手,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把他逼入絕境。」他笑了笑說,「將軍!」
兩個孩子已經厭倦了這個遊戲,父親又開始想其他辦法,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他講了一個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偉大的戰士,名叫拿破崙。很久以前,我也聽納吉布老師講過他的故事,記得他的個子不太高。我好奇地傾聽著,感覺他的聲音很和善,很有耐心,難以想像他會有這麼兩個淘氣的孩子。我又想起了納吉布老師,地震之後,他開始自言自語,從救援者的車上離開時,我看到了他癲狂的神情。我想,他一定知道難民營中的真相,寧可死去,也不願在難民營中苟活。
「哦,我們一點兒都不喜歡拿破崙……我們在弗里德蘭吃了一場大敗仗。」那位父親繼續講道,「他想毀掉俄國,奪取一切。貪婪是他的弱點,我們終於奪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就是兵法啊,孩子們,要講究策略。了解你的敵人,了解他的弱點。」
我聽到棋盤折疊起來的聲音。孩子們安靜下來,讀起了書,很高興遊戲結束了。
我開始想像一個更善良、更高大的拿破崙(跟另外那個拿破崙比,實現這兩點不算難)。我的拿破崙是另一種領袖,能鼓勵我走出最艱難的境地,當我只想停下腳步時,對我悉心照顧。
[1] 俄羅斯的國旗是白紅藍三色的。——編者注